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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 监狱风云(8)

    当晚我回到牢房还没坐稳,铁门“咣当”一声又打开了,周亚迪抱着一个纸箱站在门外笑眯眯地看着我。等狱警锁好牢门离开后,我自觉地将自己的行李丢到上铺,将下铺让给了周亚迪。

    周亚迪说:“换过来是为了说话方便些,你放心,阿来出来后去我那间,我打过招呼了,都是自己兄弟,不会亏待他的。”

    话虽说得这么好听,可我宁愿相信他搬过来只是为了更加近距离地考察我而已。无论如何,我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之前我总担心那个还没有暴露的杀手会在我无法留意的情况下动手。现在我不用担心这个问题了,只要我做到与周亚迪形影不离,我有信心一直保护他到越狱。

    熄灯后,周亚迪居然从他抱来的纸箱里拿出酒和卤肉来。借着牢房内昏暗的夜色,他往我的饭盆里倒满酒,推到我面前说:“今天过年,先凑合吧,等到出去后,我统统都给你补上。”

    “过年?”我失声叫道。

    “嘘。”周亚迪忙示意我收声。

    我木讷地端起饭盆与周亚迪碰了一下,喝了口才发觉居然是中国白酒,而且度数不低。烈酒像一团火炙烤过我的食道,落在胃里燃烧着,我脑中只有刚才听到的两个字“过年”。

    曾经因为自己的身份,我无数次想象过在各种条件下过年的样子:或在边防武警哨所里罐头就着脱水的蔬菜;或无酒无肉,一碗热面而已;又或是只身一人,身处异地他乡,遥望漫天烟火。唯独没有想过会像现在这样,在牢房里与一个毒枭“欢度春节”。

    要不是周亚迪提起,我几乎要忘记世界上还有“春节”这样一个特殊的日子了。

    思绪像苦寒之地的冰雪,沉寂在内心深处,等待着被遗忘。此刻被一口烈酒融化,从涓涓细流渐渐变成汹涌澎湃的浪潮猛烈地冲击着我心房的堤坝。那看似坚固的大坝,在这样的冲击下变得不堪一击,随时都会崩塌。

    我努力回忆之前的那些春节的情景,记忆里却是模糊一片,我说不清记忆里那些或温馨或欢乐的场景是真实的存在过的,还是根本都只是我的梦境或幻想而已。那一刻,我在现实与梦幻之间迷失了方向,所有真实的记忆和梦中的场景混在一起快速地翻滚着。

    一切都像是真的,又都像是假的。

    昏暗的牢房中,周亚迪那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正对着我,嘴巴一张一合地在说着些什么。我使劲儿晃了晃昏昏沉沉的脑袋,迫使自己尽快从迷失中醒来。

    “秦老弟,你没事吧?”周亚迪凑近我问。

    我摇摇头,口舌僵硬,竟说不出一个字来。他疑惑地端起饭盆喝了一口酒,咂咂嘴说:“酒没什么问题啊。”

    我知道自己一定失了态,但我无法控制这突如其来的情绪,敷衍道:“我二十三岁了。”

    周亚迪愣了一下,呵呵一笑说:“我整整大你二十岁啊,秦老弟真是年轻有为,可谓前途无量。来,我祝你前程似锦。”他举起饭盆在面前晃了一下,扬起脖子灌了两口酒下去,又捏起一片卤肉丢进嘴里嚼着,看着我摇着头说:“想想真是后生可畏啊。”

    我见他兴致很浓,很想借着这特殊的日子和这些酒与他多聊聊天,从而获取更多可用的信息。可不论我怎么努力都无法让凌乱起来的心情平顺下来,甚至无法组织出一句逻辑合理的话来,只好端起饭盆一口接一口地喝酒。

    周亚迪说:“别光喝酒,吃点儿东西,不然很快就醉了。”

    我看了一眼那堆在夜色中看起来黑乎乎的卤肉,没有半点儿胃口。依旧一个劲儿地喝酒,好似只有饭盆中这刺激的液体才能勉强按住我狂跳的心脏。

    不知过了多久,我倒头睡去,蒙眬中周亚迪叫了我两声,我无力应答。他窸窸窣窣地收拾了一下,爬到上铺,没多久便传来均匀的鼾声。我这才想起,我睡的下铺在不久前刚刚让给了他。不过这时我也懒得去纠结这个问题,眼下最让我烦恼的是我这动不动就会失控的情绪。

    转眼,我已经二十三岁了,不再是那个十几岁年少轻狂的莽撞少年了。不论我肩负着怎样的任务,我首先得对自己的年龄负责。我以为我已经做到了像个真正的男人那样去思考、去拼搏,像个真正的战士那样去战斗。

    直到刚才,当我听说今天是春节,心中那把看似华美坚韧的利剑断裂之后我才明白,我心里的那柄剑只是由我自负的臆想锻造而成,看似坚韧锋利,实则只是虚有其表,经不起真正的撞击。我必须得摒弃所有杂质,重新认识和审度自己,哪怕是以往让我羞于承认和面对的一些东西。从此在心中重铸一柄剑,一柄经得起任何考验的重剑,悬在自己的前方,既能警示自己,又能击溃外敌。

    我猛地睁开眼,望着牢房漆黑的四壁,酒气上涌,只觉得整个世界天旋地转起来。我赶忙从床上爬起来,伸着脖子干呕了半天,眼泪汪汪却什么都没吐出来。

    周亚迪被我的动静吵醒,坐在床上问:“秦老弟,你没事吧?”

    我说:“没事,空着肚子喝了太多酒。”

    周亚迪叹了口气,从上铺跳了下来,倒了一饭盆水递给我说:“真是仗着自己年轻就乱来,我跟你讲,身体搞坏了,就什么都不灵了。”

    我接过水灌了几口,不等他再说别的,直接说:“迪哥,我在这儿实在待不住了。”

    周亚迪沉默了一下说:“想家了吧?”

    我蹲在地上一声不吭。

    “我理解的,每逢佳节倍思亲。”周亚迪叹了口气,“对了,秦老弟,你家里还有些什么人?”

    终于,我还是没有躲开这个我一直有意无意在逃避的话题。并不是我对自己的家庭有什么难以启齿的隐私,而是我的家人已经无形中成为我最后的防线,温暖且脆弱,神圣而不容任何侵犯。我觉得在这种地方根本不配去想念他们。

    当周亚迪突然触碰到这个话题时,我忍不住地出离愤怒。我无法允许一个毒枭在监狱的牢房里问起我的家人,我恨不得冲上前将他按在地上,一拳接一拳地把他的嘴巴打得稀烂,让他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的沉默让周亚迪误以为我想起了什么心事,他拍拍我的肩膀说:“秦老弟,别误会,随便聊天,随便问问的。”

    我努力平息了一下心绪,借着夜色掩饰着脸上的表情,说:“父母都在,都是普通工人,还有爷爷奶奶,也不知道他们现在怎么样了。”

    周亚迪说:“吉人自有天相,过些年赚够钱,把他们都接到泰国好好孝敬,总比在内地受苦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