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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八章 我喜欢简单的人(3)

    一对看上去有七十多岁的老头老太太相互搀扶着,颤颤巍巍地进了门。

    他们的眼神跟动作一样迟缓,抬头看了一眼周亚迪和我们,目光最后落在周亚迪那个司机的脸上,忙毕恭毕敬地对司机鞠了一躬。身子还没站直,两人就不约而同地打起了哈欠。

    这家人和周亚迪是什么关系?我们跑这里干吗来了?我也不好主动问,又觉得实在太压抑了。竹榻上的女孩站了起来,周亚迪往我手上塞了几张钞票,示意我交给那个女孩。我更加糊涂了,看了看手里攥着的那几张美钞,又看了看周亚迪,愣在那里。周亚迪把我拉到屋外,低声说:“那是丹的老婆,就是杀鹏哥那个人。”

    “什么?”我惊讶地回头看了一眼那个黑漆漆的门洞,说,“那么那两个是……”

    周亚迪说:“是丹的父母,把这钱给他们,算是一点儿补偿。毕竟人是跟着我们的时候死的,你不用多想,这跟你没关系。胡经用钱收买他,又用他家人威胁他,丹才走的这一步。他是他家的顶梁柱,他死了,他的父母就得重新种烟,都快五十了,不容易。”

    “快五十?你是说刚才那两个人四十多岁?”我不知道我是被自己的耳朵骗了,还是被自己的眼睛骗了,那两个老人看上去分明就是七八十岁的样子。

    “嗯。”周亚迪说,“去把钱给他们,完事我们还要去别处。”

    我看了看手里的美钞,一共三张,每张面额一百,迟迟挪不动脚步。

    我对丹印象不深,甚至已经忘记了他的样子,我只把他当作一个图财害命的杀手。准确地说,只是把他当作我执行任务遇到的一个障碍,或是跳板,我不得不结束了他的生命。我却不曾想过他有这样的一个家庭需要负担,心中瞬间被各种复杂和悲凉的情绪占满了。

    那三张美元被我攥得皱巴巴的,已经被手心的汗浸湿了。

    周亚迪拍拍我的肩膀说:“不关你事,他不死在你的手里也会死别人手里。而且照规矩,他会死得更惨。我让你去给钱不是为难你,也是这里的规矩。他们信佛的,说明白,会原谅你的。”

    “原谅我?”我有点儿惊讶地问,“他们知道是我杀了丹吗?”

    周亚迪说:“早晚有人会告诉他们,放心吧,去吧。”

    我点了点头,抬头看看那个黑漆漆的门洞,拖着脚步钻了进去。我不敢看那两个老人的眼睛,低着头走到丹的妻子面前,将钱塞到她手中,冲她欠了欠身子,说了句:“对不起。”说完退了一步,站在苏莉亚身旁。

    丹的妻子木讷地看了看手里的钱,抬起头看了我一眼,突然转身从床边竹篮的碎布间摸出一把锥子,嘶吼着朝我胸口刺来。她的速度本来不快,加上身体虚弱,我轻轻松松就攥住了她的手腕。她的手冰凉柔软,让人觉得只需稍稍用点儿力就能捏碎。锥子的尖距离我的心脏只有不到五厘米的距离,我能感觉到她是使尽了浑身的力气只想刺进来要了我的命,但是她太虚弱了。她哑着嗓子拼命地嘶喊着,我一句都听不懂,她眼里的仇恨转眼就变成了一种绝望,绝望地看看我,眼睁睁看着自己手里的武器不能再挪动分寸,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往下掉。

    好几次,我竟然想松开手,让她刺进去,这样她是否能好受一些?我也想在我的心脏上打开一个口子,我想看看里面已经变成怎样?我想让阳光能够照射进去,因为我觉得它已经比那把锥子锐利的尖更加寒冷。

    周亚迪的司机上前一脚朝丹的妻子踹去,他动作太快,我阻挡不及。她的手还被我紧紧攥着,挨了那一脚之后,她就像一个瞬间炸裂的气球,轻飘飘地落到地上,痛苦地抽搐着。

    我转头看着周亚迪的司机,骂了句:“我操你妈的。”说着挥拳朝他软肋打去,谁知那司机身子微微一侧,向前一步张开胳膊将我的胳膊夹在腋下,手腕挑住我的胳膊猛然向上一翻。我心里一惊,我已经很久没遭遇过在我出手时能将我制住的人了,他这一下非把我的胳膊扭折不可。我就势钩住他的胳膊,翻身一个倒挂,膝盖朝他的太阳穴顶去。他急忙用胳膊挡我的膝盖,虽然挡住了我的几成力气,但头上还是挨了我一下。

    那一下不重,却也不轻。他摇晃着松开了我,我正要继续发起攻击,就听到周亚迪喝道:“秦川!”

    这一声叫醒了我愤怒的冲动。我攥着拳,鼻子里呼哧呼哧喘着气,狠狠地瞪着那个司机。这时苏莉亚跑到我的面前,抓着我的胳膊冲我摇头。我收起手甩了甩,见丹的父母已经将儿媳妇搀了起来坐在地上。她的额发已经被汗水湿透,紧紧地贴在额头上,脸色苍白,咬着嘴唇,长长的睫毛微微地颤抖着,双手捂着被周亚迪司机踹过的地方,手里还紧紧攥着那几张纸币。

    我对周亚迪说:“能不能多给他们点儿钱?”我想,这可能是我唯一能为他们做的了。

    谁知周亚迪冷冷地说:“不行,这是规矩。”

    我很吃惊周亚迪是这样的态度。我还以为他是出于怜悯才来看望丹的家人,原来这怜悯也是有限的,而且限度很低——来看丹的家人,并告知实情是他所谓的规矩;要我亲自把钱交给丹的家人,是他所谓的规矩;只给三百美元,也是他所谓的规矩。

    周亚迪说了声“走吧”,带着两个手下出了屋子。

    我身无分文,甚至都快忘了这世上还有钱这种东西,无力从经济上给予他们任何帮助,只能眼看着这一家三口依偎在破陋的屋子里相拥痛哭。我一咬牙扭头走出丹的家,苏莉亚赶上来拽了拽我的衣袖,我有些烦躁,一把将她的手甩开,她站在那里有些吃惊。我回了一下神转头看她,她动作飞快地往我手里塞了几张美元,指了指丹的家门,又指了指走在前面的周亚迪,食指竖在嘴前,对我做了个噤声的手势。

    她竟然明白了我的心思,拿出自己的钱来给丹的家人。我内心一阵感激,想对她说句抱歉又觉得语言太轻了。她又拽了拽我的胳膊,冲我努努嘴。我点点头说:“谢谢你。”我钻回茅草屋,双手将钱递到丹的父母面前。丹的父亲目光混浊又游离地落在我手中的钱上,慢慢地抬起头看我,忽然张大嘴打了个哈欠。那满嘴黑黄的牙齿和他张大嘴时扭曲的脸就像一只在泥沼中盘踞了几个世纪的怪物,我身上汗毛不由得全竖了起来,打了个寒战。

    我把钱丢在丹的父亲怀里,逃也似的离开了丹的家,直到上了车都没有平复内心的愧疚和恐惧,呼吸依然凌乱着。周亚迪歪着头看着车外,一直没理我。周亚迪是这一带的毒枭,他有多少钱我不知道,可以肯定的是帮助丹这样的家庭根本就是九牛一毛,我不明白他为什么如此吝啬。他还是监狱里那个呼风唤雨的迪哥吗?还是那个站在高处对我说“我是这里的国王”的那个周亚迪吗?我不由得鄙夷地斜眼打量了一下他,微微地“嗤”了一声。

    周亚迪看着车窗外大片的罂粟田,嘴角微微地上仰,满目的陶醉,似乎根本没有留意我。正当我沮丧时,他突然说:“我是很有钱,我拔根汗毛就能让他们一家从此锦衣玉食,但我不能那么做。”他说这话的时候脸依然对着外面,就连表情都没有变过,“规矩就是规矩,他的确跟过我。可他也背叛了我,如果不是鹏哥,死的就是我。如果我以德报怨,以后人人都像他那样,我恐怕连喘息的机会也没有。”说到这儿,他转过头看着我说,“我有没有和你讲过,我欣赏你的简单?”

    我点点头。

    他说:“你的简单在我这里可以发挥最大的长处,所以我说我们两个合作,天下无敌,如果你只身一人在外面混……头些年混成什么样你应该比我清楚。要知道,你这个岁数的年轻人,这个时候应该是在迪斯科舞厅里喝酒泡妞的,你呢?命都差点儿丢过几次了?”

    他的话真切地触到了我某些脆弱的神经,这种感觉让我一时不知所措。我的身体无力地往后靠去,把头枕在座椅的头枕上,一抬眼正好看到车内后视镜里自己的脸,那是一张熟悉又陌生的脸。熟悉的是我的轮廓,陌生的是我的眼睛。

    车子在一片罂粟田边停下。下了车后,我不再觉得罂粟花海有多么惊艳了。在这里的人眼里,这些植物上开的不是花,而是钱。而在我眼里,这些植物上结的是丹的父母和妻子眼里的绝望和麻木,还有他们的血和生命。

    我跟着周亚迪走下田埂,田间有几个形容枯槁、面容黧黑的农民正在劳作。他们见到周亚迪并没有什么反应,看到周亚迪的手下反而露出畏惧的神色,忙停下手中的活,冲刚才与我交手的那个司机行礼。我想大概是他们从前没见过周亚迪的缘故吧,就连胡经都是第一次见到真正的周亚迪。